幽灵剧场

任小林似乎要执意地将现实世界推到身后。他自己构造了一个虚拟世界。这个世界诡异而奇妙――它是超现实的。看上去,它们是一个梦幻世界,毫无现实逻辑。画面中的这些人好像是以梦中人的形象来到了世上,他们置身于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世界――这个世界尽管充满了山水,但并非一个田园世界,这反倒像是一个幽灵世界。它被一种神秘的鬼魅气氛所笼罩。

为什么是一个幽灵世界?画中的人只是以一种人的轮廓的形象出现。准确地说,任小林只是画出了人的线条。人体由此像是一个剪影般的构图出现。人的内容呢?或者说,人的肉体呢?它们通常是由混乱的模糊不清的色块构成,这些色块构成的身体看上去支离破碎,像是由各种东西拼凑而成,很难找到它的器官,或者,身体上的器官很模糊。我们要说,这不是一个身体,这是一堆身体,一堆混乱的身体。这个身体有时候开裂了,肢解了,变形了,有时候表现为一堆混乱的肉的堆积,有时候又表现为一片虚空,有时候又表现为多层次的色块挤压,有时候像是各种力的激荡。在这里,我们看不到目光,看不到清晰而具体的面孔和表情,我们只是看到黑色的,绿色的,红色的,灰色的或者杂色的人影。这是人吗?这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人的衍生物,人的一个反面,人的一个梦幻和虚构的一面,我们要说,这是人的精神倒影:鬼或者幽灵。但这绝非灵魂――因为这里充满着肉欲。这是有血有肉,有爱欲有激情的幽灵。确实,这是没有面孔的,神秘的,变形的,充满肉欲的幽灵。这些幽灵轻巧而细致,神秘而浪漫,迷惑而诡异。

这些幽灵们完全裸身。这个裸身,不仅是身体的裸身,也是历史的裸身――我们看不到任何的历史背景出没在画面中,我们甚至看不到文化背景出没于此。幽灵没有自己的历史,或者说,它穿越了一切历史,它不再被羁绊。只有漫无边际的山脉和隐约的天空,是它自己的家。这些幽灵之家,被任小林反复地图绘――看上去,这些山水像是中国画中的意味深长的自然景观――但是这些“自然”同中国画中的自然的功能并非一样。在中国画中,自然的存在总是作为一个恰当的背景而存在的,它是人移情的对象。在那里,人总是要和自然合而为一。但是,这里的自然(山),并没有和人展开某种相互移情关系。这些山看上去是人活动的场所,而不是人依赖的“精神”背景。自然,在此与其说是要同人融于一体,不如说它本身是一种“魔”山――就像画面中的幽灵形象所展示的魔力一样。这些山包裹着幽灵,它们组成了幽灵之家。

这些幽灵在幽灵之家中运动,而且一直在运动。(运动,这正是幽灵的特征),画面中的影子都不是安静的,但是,这些幽灵到底在干什么?运动好像是无目的的运动,是没有一个确切目标的运动(这同样是幽灵的特征,幽灵就是漫游者)。它不是在向一个方向坚定地奔走,它并没有表达出决然的意志。这种运动是不及物运动。这些幽灵手势僵硬,它们好像在玩弄幽灵之间的游戏,在诉说着自己的密语。这些幽灵们面孔模糊,行为乖张,他们好像在摸索,在试探,在祷告,在做爱,在表演,在举行仪式,一种具有表演意味的仪式――他们在行动,但却沉默无声,这像是舞台上的哑剧,所有人的姿态都有些夸大其词。所有这@TwoCols@些,使得画面犹如一个舞台上的梦幻剧场。但是这个梦幻哑剧好像又超越了时空(它看上去有点原始壁画的感觉),它既像是史前的,是原初人类的基本图腾(史前世界离我们如此之远,它真的像是一个幽灵在我们这里徘徊);也像是未来的,是人类未来的一个虚幻场景,这个场景既可能是地狱一样的残酷,也可能是天堂一般的欢悦――它唯一不是的就是人的现实世界――不是一个我们置身于其中的可见的理性的俗界。

这幽灵的世界,有自己的叙事语法,它只是遵从幽灵剧场的逻辑。幽灵们在一个鬼魅的剧场上表演,这个剧场沉默无声,但却充满着激情。性,暴力,挣扎,舞蹈,冥想,狂躁,居然都以沉默无声的方式上演――事实上,在个戏剧越是激烈,剧场就越是寂静。这是个什么样的戏剧?性的戏剧,暴力的戏剧,友爱戏剧和残酷戏剧――所有的幽灵都处在一个幽灵的激情时刻。我们只知道它们携带着激情,全然不知道它们的故事;我们只能感觉到它们的意志,不能知晓它们的目标;我们能体会到它们的欲望,但不能了解它们的价值取舍。幽灵们只向我们告诉了它们的肉身,没有向我们告诉它们的文明。

确实,在此,法律,理性和秩序的大门被轰然撞开,无意识的欲望肆意奔流而出。白天一劳永逸地消失了,这是夜晚的场景,不过,这也不是和白天对立的黑夜,这是彩色的夜晚,白天永远不会来临。这个夜晚,当然就是一个超现实的世界,一个艺术家不愿醒来的世界,一个回避自身现实的世界。但这也不是一个动物世界,它们有密语,有手势,有交流,充满爱欲,这是夜晚的爱欲。再一次地,这个非人非兽的世界,只能是幽灵世界――为什么要搭建这个幽灵世界?这到底出自什么动机?这是对外在现实的喧哗的抵制,还是内在躁动的直抒胸臆?每个人梦想进入到某种幽灵世界。这是幻灭吗?是逃避吗?抑或,这是一种梦想和愿望?每个人都梦想以另外一种方式存活,一种不同于现世的方式存活,每个人梦想过一种史前生活,一种反文化生活,一种鬼魅的生活,每个人想把自己置于自我意识的反面,每个人在梦想中追逐自己的精神倒影――任小林试图过一次幽灵生活,为此,他搭建了这个幽灵舞台――尽管是在画面上。但是,搭建这个画面,搭建这个幽灵世界,本身就是一种鬼怪意志的强烈爆发。如果我们忍受不了现世生活,就让我们想像一下幽灵生活吧!如果我们忍受不了自身,我们权且充当一次鬼怪吧。或许,鬼的世界更加自洽。事实上,对这些画前的观众而言,人们的鬼怪愿望,都能获得某种临时性的满足。难道人们不愿意作一个非人,走到自己的反面,瞥见自我的鬼的形状,冲破理性和文化的绳索,再来生活一次吗?

幽灵在太古的自然中出没――幽灵就在于它无处不在,它们也在人类的文明中出没。但是,这是些游荡的幽灵,因为它们的游荡性,它们还在艺术家的血液中到处游荡。幽灵是艺术家内在于自身的一个巨大未被充分压制的东西。这个在血液中的幽灵,只能借助于梦幻来游荡,借助画面来游荡。而我们,这些观众,正是在这里,看到了自己幻想的幽灵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