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五月将在北京办自己的展览,约我为他近几年的画写一篇文章。几个月前去贵阳看过这批油画,再早还陆续收到过寄来的画照。通信、交谈和笔记中,我的思路有几个方向:小林的新画与旧画的联系和区别;小林的作品与眼前的环境;画和小林本人。
小林近期的画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野,野中夹带几分低俗和残忍。画内的景象既潦倒放肆又元气十足。所画的人物和作画者本人,好像都不缺少承受反感的力量。
小林过去的画多温润雅致、意境闲散。画中的人物形态残妆朦胧,男女仿佛同体。似有似无的用笔,对比安详的色调,平和端正的构图。画花画鸟、画棋画果、画窗画烛、画镜画椅都暗合对历史与传统的记忆,有绿竹林泉的清澈与幽韵,有久远文物的沉香与色泽,挂在书房里很雅观。
小林的新画该挂在何处?客厅书房怕是不妥了。放公共场合也可能让人不安。画里,斜而不正的构图,涂抹流淌的用色,颠簸用力的笔触、暧昧的色调,以及翻来倒去搅成一团的状况,尤其是红男绿女玩个粉身碎骨的市井气息,让人做某种程度的色情聊想怕是难免。
小林因此要有被人不满乃至遭人指责的心理准备。其实,一个人由一幅画而心生杂念,平日的严肃暗自剥落,何尝不是审美活动的一种呢?巴黎的红磨坊不就化腐朽为神奇了吗?
小林有些怪异的新作与古色古香的旧作都具有一种共同的优点,它能使画家的感觉与观者的感觉对接。假设小林用现在率性十足的手法把以前画中的丽人佳境改过,或以原来十分雅秀的手法画这一群一堆的夜男夜女,都会很不合适,画什么与怎么画很统一,才使人、特别使行家不感到别扭,才会有畅快的沟通。
小林作画的同时,有人正用一种精细的手法画铜钱、画蔬果,还画水,以同样一种手法画龟裂的干尸,也画少女的身体。结果是极度的写,真诱人去对物的记忆加以印证。
小林画人放弃对个性特征的细微描绘,用笔用色就多了自由,也多了难度:手法一旦游离画面的整体氛围即成儿戏。被画之物是一种依据但不是依赖。小林把所画的内容转化成对应的感觉,让感觉来推动全画的进展。这一过程如同一杯水喝到肚里,变成无数的汗珠从周身的毛孔又渗透出来,也很像雨水渗进土里又被植物吸了出来。
小林不同时期的画都含有明显的阴柔之气。把他的画放在西方油画中间来看,东方的诗情画意就很突出。这种东方人诗性的阴柔与西方人知性的阳刚正好对视。小林曾学习西式的素描、色彩、透视等等方法,学的还不错。大学毕业后的十来年,他一直在埋头作画,慢慢从西往东走。画还是油画,小林讲究油画的色彩运用、油画笔性的运用,甚至亚麻布纹理的运用。然而,画意却越来越具有中式的神韵。
小林的画曾被人高度概括。早期是“乡土怀旧”,现在是“都市人格”,对此,小林自嘲:“农民进城了”。从远处看,乡村是活的图画;都市如一堆垃圾。从历史看,乡村衍生文化;都市占据文明。文化是活的,文明是僵的。凡文明集中的都市里,就会有一些高明的人自发聚到一起。您不挤进去就显得落伍,显得没有希望。这文人会亮出种种引人的标志,跟进的人还真不少,从而产生一个集体决定性力量的假象。事实上,艺术创作从来是个人行为,一集体化就弊端严重,就会偏离艺术本身。
小林与我相识已有了十五个年头。倘若让我用一句话来形容他,我会说“小林是把画画当命的独行人”。我说不清他这是躲避人群还是超越人群。总之小林与这个世界的其他方面都没有太深的牵扯,他注定要在画上耗尽一生。
小林约我写稿,再忙也写。但坦率的讲,眼下我并不是很喜欢他这一批新画,因为我还停在欣赏他过去的油画中,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以“熟透的果子最接近腐烂”这个道理来希望小林离开他已经不错的作品,去寻找其他的新感觉,去创作别样的东西,也不影响我放下自己的偏爱,客观看待小林的进步。
选自《任小林》,199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