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之梦——关于任小林的新作

1998年任小林在北京国际艺苑美术馆做过一次个展,我当时给展览起的名字叫“隐性表现”。那时,他的生活、创作主要是在贵阳,远离大都市的喧嚣,远离所谓的艺术思潮和主流艺术的影响,环境相对封闭,整天心无旁鹜地画画儿。之所以用“隐性表现”来作为展览题目,正是因为他的这样一种边缘化处境和与主流艺术的疏离状态;同时,他的油画作品表现了已被传统的伦理道德所禁忌和限定了的人的性和性行为,并以此表达他对现时人的生存本相的隐晦性批判态度。

如今,七年过去了,小林也从贵阳“漂泊”到北京,与花家地的一些画画老乡和同学混在一起。记得他2000年刚来北京居住时,明显地感觉有些不甚习惯,除了生活方式上,主要还是如何画画的问题。生存环境的变化,势必影响着创作观念和语言方式的改变。为此,小林着实困惑过一阵儿。期间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也探讨过所谓的艺术问题,但适应、调整和在心理上的稳定却需要一个过程。我始终对一些艺术家的生存状态予以关注,也对一些艺术家在获得艺术市场的青睐之后活着的状态充满疑虑和质疑。因为,有些艺术家在作品中揭露、批判、反讽的东西恰恰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所无尽享乐的内容。他们以艺术的名义质疑社会转型过程出现的种种问题和现象,同时又是这一过程中最大的受益者,而失缺了一位真正艺术家的社会责任,以及独立思考和批判的立场和态度。也许我的认知有着过于理想主义的乌托邦色彩,其实艺术家就是那样儿的活法,大可不必将他们的艺术作品与他们的行为方式等同起来看待。

但我诧异于任小林到北京之后的状态。虽然他也裹狭其中,却在不平静的生活和创作之中透出了随意与洒脱,这种随意与洒脱不是在经历了人生曲折的坎坷之后的顿悟与提升,而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清澈与澄明,从而显得真实、直接、轻松而毫无掩饰。全然没有一些所谓成功艺术家在生活上的沉沦,以及在艺术上的不断复制,也没有一些亟待在世俗层面上成功艺术家的深沉、负重、焦虑而采取狡黠的策略,他只是怀着对生存的基本情感去体察生活,记录拨动他心境的景象,从容画来,不矜不躁。这种状态我以为在当下艺术圈内存在的急功近利现象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在我看来,一位艺术家创作心态是非常重要的,它直接可以折射在画面中。平淡不但是一种胸怀,更是一种人生的境界。

如果说任小林在1998年之前的创作带有一种我以为的隐晦性批判意识,那么在生存环境和心态不断变化的近几年,他的艺术既延接了以往作品中“性而上迷失” 的主题和现实的针对性,又抽离了具体的情节和戏剧化的效果,上升到一种“熟悉的陌生化”情境之中。

所谓的“熟悉”是指在当今的社会现实中,存有那样一些人的生存情态,就像是中国古代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之流的“放诞”。这种文人放诞,大概是狂放中加些怪诞的意思。他们向往精神的自由自在,仰慕人格上的超迈拔俗,追求形体上的无拘无束。放诞既不是一种价值取向,也不是一种道德尺度,而是个性特征与特定环境之间冲撞的产物。也许这个世界太严肃了,需要有一种智慧和欢乐的哲学以为调剂,或许这种放诞与这种哲学有点瓜葛吧。如果从这一角度去解读,在考察任小林作品中的背景处理,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逻辑关系。他画面的背景显然是一种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意境,从稍显具象到最新作品的逐渐抽象。他特别强调了性爱与天地之大美相关的一面,将床上的风景推向户外的自然,尽量陪衬以山水,沾濡以草露,在厮磨中升华出他所认可的健康诗意,性的不同层面都从自然中汲取了美感的隐喻。拿优美的自然意象润饰性描写的修辞手段好比遮盖亚当夏娃下体的无花果叶子,这一纹饰正是身体和情欲典型的泛文化表述方式。而这正是我们时代文化的某种熟悉与真实的写照,也是任小林栖居北京后状态的变化在创作中的显现。 

所谓“陌生”是在于他发挥出了瑰奇的想象力,使得时间与空间、人物与自然景致之间出现了一种混杂、微妙和暧昧的关系。这样的性亲密角色明显地表现出抹煞差异和消除对抗的倾向,他们平等的不男不女,和谐的快要降低到零度。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表现等等这些问题都在几乎虚拟的形象之中淹没了。这些人物形象都没有明确的时代标示和服饰装束,显示了他的绘画跨出了对于“似真性”的追求之后,在一个新的语境中的自由穿越与拼合,从而凸现了一种“不确定性”的作用,一种无法把握的无限的变动。因为艺术表现的丰富性本源于生活与人性的复杂和混浊。要确立正常的性形象,进而勘探人这种情色生命的潜能,我们需要理解的不只是性的机能,还有那享受性爱的人际语境。 

因此,我更倾向于将他这次展出的作品归集为“白日梦”的题目。“白日”与“梦”的修辞本身是一种矛盾和对立,白日梦之所以称为梦,也许是因其和实际情境的关系犹如梦境一般,也许是因为其内容也有与梦相似的心理特征。当人们沉迷于幻想或空想时,现实世界的影响变得稀薄了,形成了一种如做梦般的陶醉状态。梦是所有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调味品,梦境中的一切或令你如痴如醉,或令人惊心动魄,但都值得回味无穷。艺术具有虚构的本质,艺术更像是梦境,与现实隔着一层。艺术正是通过艺术家、观者与作品中虚拟的人物发生关系,在“我”与“他”的关系中寻求到某种释放。由于这个“他者”是虚拟的,因此,观者能恣意地表现自己的情感倾向与内心隐秘,无需在与他人的真实关系中掩饰自己。人们通过进入虚构的图像世界而得以疏离现实世界的沉重,艺术成为社会现实之外的一块飞地,一片人类可以栖息的乐园。 

选自《任小林》,200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