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豪斯,一个神秘的邮包

包豪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汇。所有对建筑和设计有着基本了解的人,都知道包豪斯。但包豪斯却又有着谜一般的内涵。23年前,我在德国汉堡满大街都看到“Bauhaus”的字样,方知Bauhaus就是“盖房子”,所有关于“建造”的商店都叫Bauhaus。而我所要打探的历史深处的“包豪斯”,实际上应叫“包豪斯学派”。十天前,我正访问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我坐在芝加哥高楼丛林中的美院院长的办公室中,谈到了我们的收藏。Tony院长告诉我:正是这间办公室,当年是密斯·凡·德·罗的建筑事务所。当我想到那个普通房间与窗外高耸入云的钢铁玻璃房子、乃至全世界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之间的联系之时,我不禁怦然心动。包豪斯正是这样一种“秘”。它像一个神奇的邮包,让全世界热爱建造的心灵,穿透时空,彼此相联,并裹挟而成一种闪烁人性光彩的思想与创造的共同体,一种让今天的人们自由流动的文化空间。 

所以,我坚定地认为:Bauhaus不仅指建造,而且指关于建造的场所。在这个场所中,建造既是一种使命,又是一种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统一体;建造既是一种亟待征服的对象,又是将自我塑造包蕴其中的信仰。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战败。作为一个战败国,一方面在道德上、经济上遭受重创,另一方面,在魏玛时期却又释放出一种罕见的生命力。建造,正是这种生命力的表达,是这个国家重新爬起来的群体信仰。正如早在1903年就担任杜采多夫应用艺术学校校长的贝伦斯那样,他认为工业化是“Zeitgeist”(时代精神)与“Volkgeist”(民众精神)的复合主题,建造的使命就是赋之以形式。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包豪斯应运而生,虽然它始终面临分裂,充满矛盾,但一直都是容纳这个信仰、催生这种变革的重要场所。 

最初,包豪斯是建立在“建造一座社会主义式的大教堂的理想”之上的,它的车间则以这个教堂的建造工匠之家的方式设立。“建造工匠之家”(bauhütten)这个词与bauhaus暗合。1919年,格罗庇乌斯在魏玛发表《包豪斯宣言》。宣言的思想归结起来有三点:第一点,在建造的旗帜下,人类应超越艺术与技术之间的鸿沟;第二点,返回手工技艺之中,那里蕴含着创造力的根源,手工制造应提升到和艺术平等的位置,突出其创造的价值,宣扬面向大众的美学思想;第三点,应建立起联合的同盟,让艺术家、工艺师的手工业者通力合作,建构时代共同体,推进社会变革和工业生产。《包豪斯宣言》揭示了包豪斯学院的基本纲领,这就是:艺术与技术结合,手工与艺术并重,创造与制造同盟。这使得包豪斯学院本身成为一种理念,一个新思想的源头,一场促进社会更新的艺术运动。在包豪斯学院的早期,包豪斯提倡字母小写,所以“bauhaus”是没有大写的。在当时的院方信笺的下方,赫然用红色印着倡导小写、方便大众阅读的宣言般的文字。只此一例,便可看出包豪斯学院无所不在的变革理念与噪动不安的时代精神。 

包豪斯学院虽然只存在了14年,但它的影响却流传至今。这是因为它的系统折射出了西方文明从工业期迈向创造期、产业结构和商品模式发生深刻变迁的时代的种种端倪,它的产品是我们借以揭示这种深刻变迁的隐秘符码的重要遗存。从马塞尔·布劳耶设计的第一把钢管家具“瓦西利椅”所揭示的轻型金属材料的消费倾向,到密斯·瓦·德·罗为1929年巴塞罗那世博会德国馆设计的“巴塞罗那椅”所引领的极简而感性的设计浪潮;从汉斯·梅耶设计的“包豪斯系列灯”的批量化生产,到同样由名师们设计的几何形象组合的门把原型,这些收藏的背后不仅是一个设计与功能本身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商业模式和批量生产的逐渐成型和发展的历史记叙。众所周知,赢得后者所谓的新的商业模式要比前者困难得多。包豪斯所开启的模式理念是努力为消费者提供新的生活方式,敢于向迎合常规的观念提出挑战。市场不是保守的,伟大的创新终要走向大众。格罗庇乌斯后来在1942年成立美国通用板材公司,推广预制板组合结构的建筑模式,在这种由工厂来生产房子的、工业化、标准化的建设模式下,房屋本身就是一个预制板组成的包裹。包裹中是各种分工不同、可供互换的预制板,用于屋顶、墙体、地面。这种建造模式不仅于上世纪60年代在美国城市大改造中被广泛运用,而且二十年后在中国遍地燎原。我们至今都能感受到这种模式对生活和环境的影响。 

包豪斯学院正是以其富于挑战和开拓的变革精神创造了上世纪最早的流行的设计文化。包豪斯重视材料的变革,重视功能的实现,进而涌现出简约的倾向。方形、圆形、三角形、直线、曲线最简约。这种简约带来了“少即多”的构成思想,推进了代表机械美学精神的标准样式,进而倡导工业设计的大众灵魂,形成将批量生产推上历史舞台、将简约审美植入大众心灵的现代乌托邦思想。包豪斯的教科书所致力的正是这样一种思想的洗礼和运动。落实在教学上,包豪斯学院一方面几乎强制性地推行其基础课程,凭借拼贴不同材料和质感来激发个人的创造力;另一方面强调手工的训练、上手的培养。学院需要众多的车间,学生在这里进行实材的劳作,并随之培养起一种质朴的心手合一的上手思想,实现机械时代对于生活统一体的美学变革。包豪斯学院矛盾重重,起初的基础教学的表现主义思路与后来实行的构成主义也有明显分歧。但其通过教学实验致力于专业藩蓠的跨越、服务大众的追求,进而实现新的美学变革,却是其思想的核心。正是这个核心,在上个世纪漫长的时期中被作为一种日趋流行的设计文化播扬开去,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生活,影响着相关的每一本教科书,直至今日。 

诚然,包豪斯学派影响深远,但在历史上不是一蹴而就,不是某些机械历史主义那般可以划出里程碑式的沟壑。它与那个时代欧洲持续的社会变革和思想运动联系在一起,与那个工业社会迅疾推进的技术进步和经济方式联系在一起。正是这种联系让我们看到了伟大创造的历史性动机,看到这种动机与时代沃土之间的根源性的联系。虽然包豪斯学派的产品已经过去,但我们依然能够通过不断重读这些作品,从这些历史性动机和根源性关系中,重觅其思想的踪迹和脉络,并将其植入今天的诸种社会关系中,活化其创造性基因,建构多向度的资源性意义。 

前年年初的寒冬,我踏雪访问了德国德累斯顿郊外的一座叫“Hellerau”的老建筑。实际上这是一座久弃的剧院,1919年由德意志制造联盟的一位著名建筑师所设计建造,最早是作为现代舞的剧场,观众席与舞台在同一个平面上,灯光极其讲究,意在创造一个白色的无影空间。质朴的建筑带着一种专业的理想,塑造某种新型的观看经验和观赏关系。后来这座建筑落入党卫军之手,成为警察学校,直至二战结束,剧场又成为前苏联驻军的政治部。东西德合并,德累斯顿市民讨论良久,决定将之恢复原貌,用作艺术中心。在许多壁面上,至今仍保留着斑驳的纳粹标语和苏军宣传画。Hellerau诉说着包豪斯的沧桑,诉说着几近百年的历史遗存,如今又开始追溯和还原那原初的纯粹的专业理想。当我站在剧场屋顶上网状密布的灯光栈道上,俯望窗外白雪覆盖的裙楼和寒林之时,我一边对包豪斯的历史充满慨叹,另一边又对其正在复活中的理想备存温馨。我仿佛在一个浮动的文化空间中独自感伤,包豪斯再一次像谜一般植入我的记忆。我想理清它,却让自己深陷其中,可能这就是伟大建造的意义和内涵。 

当我从皮阿诺设计的芝加哥美术学院博物馆新馆的白色大厅中走出,跨过天桥,直接走入盖蒂设计的夸张动感的新世纪剧场的腹地,一边遥对阿多诺·卡普创作的晶莹透亮的“云门”,一边远眺芝加哥高耸云端的城市天际线,其中包括密斯·凡·德·罗所设计的湖滨大道上钢架玻璃立面的双子楼,那摩天都市大玻璃盒子的典范。我仿佛在悬浮的梦境中滑行,从谷底向城市高楼的群峰眺望,向遥远的城市天际线攀援。战后的新包豪斯已经植入芝加哥的城市山峦之中,并悄然改变现代美国人的生活和景观。那么,我们可否从包豪斯革命中借取资源性的因素,激活中国传统的造化之链与当代生活的关系,建构起具有当代中国人特性的生机勃勃的创造的地平线呢?这正是我们的理想,也是包括今天的研讨会和藏品临时展在内的脚踏实地的工作。 

包豪斯,这个神秘的包裹,它的内涵在于我们的研究和开发,在于我们与这些历史遗存之间的活生生的思想和艺术对话。 

许  江 
2013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