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组合

这项展览的四位画家,作风毫不相似,各不相干。可是想想如今一万种以上的当代艺术,这几个家伙还在布上画画,而且都画人物,倒也有理由挂在一起看看。 

我对荷兰的当代绘画,几乎不知。头一次见到Jan Worst的画,是在本次联展策划人凯思先生家里。我喜欢,但说不出为什么喜欢。显然,他的作品是欧美艺术的极冷的偏锋,无意取悦或震惊任何人。 

他的图式,有一点点令我想起马可·坦希,但坦希玩弄的隐喻,不是Worst的兴趣;还有一丁点马格丽特的鬼影,但Worst作画无涉哲学。或许是我的误解:广义的巴洛克美学转为一种过于宁静的、近乎消音的状态,隐隐支配着Worst——他的画凛然孤僻,有如终日独处的男孩,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沉醉于描绘各种室内的细节与质地,以种种不可能的情境,在画布上成为可能,成为室内的风景。 

Philip Akkerman的自画像系列,狂热而偏执,直指画家与对象的悖论。单是想想这张脸被他自己画了三十年,就是一种顽强的疯狂。我不想说,两位以自画像著称——并以自画像数量著称的画家,伦勃朗、梵高,正巧也是荷兰人;我更不想假定,Akkerman的偏执果真来自这两位老同乡。画自画像,与不断不断画自画像,是不同的概念,不同的事,Akkerman使之合一。在漫长的自我周旋中,这同一张脸,有如欧洲绘画的地图:从十七世纪的严肃传统到新世纪的游戏卡通,欧洲出现过的几乎全部手法在这份地图中循环旅行。 

欧洲的绘画,太成熟了,“个人主义”的价值在欧洲画家这里,悉数转换为孤立与隐私。中国画家有种集体的偏执,是将欧洲当代艺术想象为可辨识、可诠释、可归类的理论叙事。现在,仅仅是Jan Worst和Akkerman这两位荷兰画家,便是一剂解药:他们画画时只想到自己,只有自己,不像我们,时时惦记当代艺术的主流与正确性,他俩甚至不在乎自己的 “荷兰性”,仅安于做一个小国的画家。 

接着就要说到我们卓越的肖像画家毛焰。他以中国式的学院写实主义,奇异地呈现了欧洲表现主义的神采,刚出道,就证明自己是一个敏感到近乎神经质的天才。我对他九十年代初几件肖像的印象,就是弥漫全画的神经质。近十来年,我在印刷品中观赏毛焰的单色肖像,这次联展,将有荣幸看到原作了——据说他也周旋于同一张脸,幻化出他所迷狂的种种图式,以单一寻求多变,由多变而归于单一。他是极少数不屑于政治正确的中国画家,就我所知,毛焰至今葆蓄着少年般的狂妄,画画时,只顾自己。 

至于我,很惭愧,如今已成了业余画家,单是去年就只画了四个礼拜不到。因在纽约多年画照片,如今我只惦记一件毫无价值的事,就是写生。但凡有活人站在跟前,我就毫无意图地画。为了这场展览,近日我到荷兰找几个人画画看,说得好听一点,是藉此向荷兰绘画表达敬意——荷兰人哈尔斯是我迷恋的大师——如实招供,就是为联展添几幅画。总之,并非出于谦虚:我想不出一个词评价自己的画。 

我要谢谢荷兰人凯思先生执意策划了这项奇怪的展览。眼下,我还没看见四个人的画挂起来,会是怎样一种奇怪。我期待那种现场感会比我想象的还要奇怪,当然,我们的画会成为彼此的衬景与镜面,以新的眼光看到自己,虽然我们谁也不会因此改变,展览结束后,又会返回各自的歧路。 

2013年1月19日写在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