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认识迟鹏时,他还是中央美院大三的学生。记得在看他作品资料的过程中,给我印象较深的是他将自己的图片作品已辑录印刷成册,精制而清晰。他的创作把自身的处境与性别间的关系扼异地予以呈现,已经摆脱了艺术干预生活的一厢情愿式的天真,而是更倾向于营造自我的话语空间。这对我来说,在看了太多的有些腻烦的政治性和意识形态符号化的作品之后,有种新鲜的时尚感觉。所谓的时尚,不是指他的创作与媚俗的流行文化同流合污,而是他利用数码影像合成的新技术所呈现画面上的视觉张力,惟美、自恋、自信和对未来的想象。同时,在迟鹏的作品和他的行为方式中,明显地感到我们的社会文化已经开始形成了在市场化基础上,有着消费文化特征的价值取向和游戏规则。
作为非常年轻的艺术家来说,迟鹏是以《奔》、《捕》、《借》、《太阳》、《海市蜃楼》等系列作品而引起圈内关注和艺术市场青睐的。迟鹏说:这些作品更多地带有逃避的意味。我认同他作品青春心事的表达与象征性的隐喻,几乎每幅作品中的表现因素都被巧妙地偏离现实,漂浮而无所归宿。生活在物质夹缝的都市人,是很难觉得一丝精神绿地抑或价值深度的,于是“无家可归”与“漂浮”与“逃离”便成为这类都市文本中一道奇特的风景。但逃避只是一种最本能的摆脱方式,有所归期才是需要探讨的问题所在。或许迟鹏的这些作品可以用来描述中国当代都市青年的心态,作品里有种浪漫主义的梦幻情调,轻盈的飞翔,无所顾忌的奔跑,用“奔”的冲动来直面全新速变的世界,虽然在其“奔”或“捕”的过程中会显露出不知何为的茫然与迷惑,但值得肯定的是他在挣脱原有的规范与秩序,显示了中国年轻人重建规则时所迸发出来的创作生命力与自信心。同时,也用暧昧的情绪挑战不再明确的性别伦理和变得模糊的道德约束,具有某种叛逆性与顺应性的混合。但我更倾向于这种“奔”的热情后面的深层背景,它来自于一个新的中国梦的生成和展开。这个中国梦不再仅仅是中国的百年强国梦的延续,而是新的梦想的展开。这个梦想是个人寻找成功的机会,以自己的能力创造自己未来的梦想,于是,他的作品在虚拟的维度上建构自身就不可避免了。未来存在于现实的展开之中,现实存在于未来的承诺之中。现实和未来的混淆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这就是“新新中国”的图景。因此,我们有了代表一种前所未有向前的冲力,代表了一种新的精神和冲动。它其实是每个个体寻找自己的成功,每个人为改变自己的生活而进行的努力。而我以为迟鹏的作品正是显示了在中国城市化的社会背景中前倾的姿态。倘若从这样的深层背景来考察迟鹏早期的作品,我们会发现他的幸运绝非偶然,实际上他的作品提示出了新一代年轻艺术家,在相对于80、90年代的中国艺术家在创作意识形态的转变,在审美观念和趣味上的新的趋向。这也是我一直较为关注他的理由之一。
2007年,迟鹏创作了题为《西游记》的系列新作。《西游记》是中国明代吴承恩写的长篇小说,书中的主要角色孙悟空等已成为民间家喻户晓的人物。在中国上世纪的80、90年代,《西游记》的故事已不仅局限于中国大陆,在港、台地区,甚至日本、韩国等亚洲国家,其影响力更是借由这个神话传奇故事传播至西方世界。而作为出生于1981年的迟鹏而言,以孙悟空为代表的故事原型被改编成影视、动漫、游戏等等,亦成为他成长经验中至关重要的记忆片段。我揣测,之所以迟鹏将带有浓愈神话色彩和风格的《西游记》作为他利用中国传统魔幻文学来加以创作的资源,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之一。因为他的这些新作场景不论是玄幻的,还是现实的,都有孙悟空或大或小或实或虚的形象显现其中。他截取了《西游记》小说的若干片段,诸如三打白骨精、盘丝洞、大闹天宫、偷蟠桃等故事挪用到新作之中,试图借助原著的角色、场景、情节,将之嵌入个人成长的经历、记忆,以及当下社会现实的混乱梦魇之中。而这一角色的扮演者就是迟鹏本人。即以自身扮相的第一人称叙述着另一个浪漫主义的新神话故事。实际上,迟鹏在这一系列作品中创造了两个神话系统,一个是“西游记”的玄幻世界;另一个是与社会现实平行的,但又被他置换了的现实重现。与迟鹏以往的作品相比,有些新作更着力于玄幻场景的制作。“场景”在玄幻中被制作为“异界”。“异界”由一个异常的时空构成,如《五行山》、《花果山》、《佛》等作品穿行转换于前世和现世、历史和现实、过去和未来、人与神、魔与法之间。为了凸显“异界”的神奇性、玄幻性,而又不失其玄幻之真,迟鹏在他的“异界”里通常被自己设计出一些娴熟地使用魔法的具有特异功能的“异类”。在这样的标准下,迟鹏的《西游记》可谓魔法无边,故事虽然老套,可情节引人入胜,玄异怪诞,看来紧张刺激。这种观看的效果或许正来自于作品被始终掌控于一个极至的宿命的魔法之下。如果说青春心事的诉说是近年青春文化作者的看家本事,那么玄幻的制作,则是象迟鹏等年轻艺术家的拿手绝活儿。对于青春文化的作者而言,玄幻的制作要比素朴的叙述更为轻车熟路、得心应手,更倾心于打造一个玄幻的世界。迟鹏作为80一代青春生活的亲历者,没有什么世界可以比虚拟的玄幻世界更能赋予他80一代人的想象空间。这些玄奇的、刺激的、魔幻的、灵异的、虚拟的、神奇的故事场景,虽然很迷茫,但杂糅成既有时尚性又有实验性的青春玄幻艺术,其想象力的独特性、挑战性却往往有着异常的吸引力。
而“异界”通常在两个截然相反的、对立的世界边缘的交叉地带转换。比较而言,迟鹏另些新作,如《三打白骨精III》、《又蟠桃》、《三打白骨精II》、《大闹天宫—三月三》、《女儿国》等的魔法不是来自于叙述的眩奇,而是来自于现实场景与孙悟空的叠加置换出的另一种艺术上的真实,表达了他对现实的讽喻和批判深度。这使得迟鹏的作品具有了与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前卫艺术显流中,丑化或自嘲式的反讽样式完全不同的意味,即通过中国传统文化的魔幻资源,将具有讽喻意味的@TwoCols@《西游记》故事情节,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网罗了天地人三界种种神奇怪异,藉此来鞭挞现实社会的种种恶疾;而对唯美的创作也因之在玄奇的意义上成为他的人文精神上的自我写照。在他的《西游记》的这些作品中,不再仅仅是以叙述的玄奇带动观者的视觉,而是以年轻艺术家的人文关怀的探索来吸引观者。换句话来说,迟鹏以“异界”的魔幻思维进入了现实世界的魔性层面,由此审视当下的人性。这种对“异界”的执拗追求使得他的新作产生了一种视觉张力,并注入到人性的悲剧之美,一种颤栗之美。写实性的“置换重现”,既可以看出这些作品与现实主义艺术的血缘关系,又反映出他学院式艺术教育的背景。呈现了年轻一代艺术家在对待历史、现实问题上与前几代艺术家的差异与不同的态度和立场。他的创作不以讴歌这些场景所体现出来的美感为己任,而是在介于一种具体的现实图像与非真实场景之间的界限上,超现实地表达了对现实生存中种种社会问题的忧患意识和批判立场,以及以一种意象的隐喻寻求对现实的别有怀抱的新的判断和思考。
迟鹏2008年的新作,如《对不起,我并不爱你》、《阴天了,我有点怕》、《凭什么让我爱你》《东京,它美丽的城市》仿佛是从历史与记忆、现实与未来、中国与外国借来的城市——powerpoint的城市。他通过他栖居与行旅的城市象征性地标,在软件中掺合了他个人的成长记忆、经验与对当下的认知,转化并表现了比真实的城市空间更为真实的具有powerpoint特性的想象。虽然虚拟,或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却又是一个实在的东西。在我看来这更带有历史、现实、未来相混杂、虚置的特质,即将我们现在习惯的powerpoint城市景观从软件的虚拟中置换为近距离、鸟瞰般的系列艺术作品。在他系列数码影像的延宕中获得在场的想象。他的新作借用了城市地理与地图的空间概念,一个是上海的水泥森林和北京区域的国家大剧院、国家体育场“鸟巢”和正在兴建的中央电视台新地标建筑;另一个是日本的迪斯尼、东京塔、京都城、涉谷街区的城市地标建筑作为基本景观。但其创作观念的针对性却有所不同。上海的天空是阴霾的,背景中耸立的人其实是迟鹏自己的化身,而延接着正在兴建的北京中央电视台怪异大厦的变形金刚,甚至国家大剧院伸出的美腿,都潜隐着是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而这种不安全感植根于他对现时处境的陌生、孤独和焦虑。也许也是他自我面具的某种隐喻:好像自己的身体被从无序世界运送到一个纯粹由想象构成的世界。在这个想象的世界,他不知道怎样迷离,也不知道如何用想象的图式来确定自己的位置,界定自己的身份。在有形与无形、虚与实的结构中,营造了一个他内心的景观,仿佛使观者融入到一个日益虚幻的处境。一方面这种虚幻正应合着中国人当下某种现实欲望的自足和对未来的盲目憧憬;另一方面,更凭附出虚渺的不确定性。从而在作品的视觉张力上造成观看的具象与抽象的混淆,使观者在现实与虚拟的错位中,也凭添出亦真亦幻的玄目与天马行空般的自由浪漫;在现实与虚拟差异的对视中,多层面地寻求虚置的虚妄,从而将自我的主观艺术创造和空间意识凸现在虚拟的维度之上,并又强制性地将我们带回到社会的现实处境当中。这种间离的效果,恰恰是我们喧嚣予所谓繁盛之际的真实写照。
2008年,他在日本横滨国际工作室交流计划期间,游走于日本各地的直接感受构成了迟鹏这批新作的另一线索。改革开放之后日韩的流行文化可谓直接影响着中国的大众消费文化,尤其是日本的卡通影视是伴随着迟鹏这一代成长的视觉记忆与经验。而大众文化的兴起其实是中国当代文化生态中的显流之一。也许当他自我意识成熟之后,才开始对其具有发自文化觉醒之后的价值判断与诠释。这显然也与近期中国民族意识高涨有着密切的关联。对日本文化迟鹏已从被动地接受或借用,开始转为质疑与批判的立场与态度。所以他在这一系列作品中有意抽离了东京涉谷陌生而拥挤的人流,而置换为所谓的日本美少女和卡通人形,带有情色、怪诞,甚至变态扭曲的畸形文化形态;而巨大摩天轮日暮的背景处理显然有着他的象征性。他是在现实与虚拟的差异,画面形象、色彩和题材等强烈的对比中,多层面地寻求具像的现实和虚致的幻境,并成为他创作的出发点和选择。这一出发点本身或许也就是“认识你自己,成为你自己”的一种年轻人本真性和自我觉醒的方式。这种选择则是从自我成熟而不是从自我的现实处境来抵达自我诉求和展露自我形象。迟鹏的新作中还穿插有对《麦田-孩子》、《麦田-守望》的后现代方式的挪用。显然他将美国作家塞林格的名著转化为他记忆的重构之上。当然,迟鹏儿时的记忆与环境,那是两种文化、两个时代之间有太多的不同,很难对二者进行简单的类比。但我还是觉得,至少它们都对年轻人的青春期的苦闷、彷徨、无聊、寂寞表示了深情的关注,都试图理解和认识这种生活可能在青年人的成长经历中发挥怎样的影响。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的故事是在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展开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所表现的大约是战后美国的社会现实,以及青年人对现实的反抗;而迟鹏所展现的叙事,则发生在改革开放30年后的中国,在中国社会发生激烈转型的动荡时刻——有着期待与怀疑的焦灼困惑。如果说他是在稳定的政治环境中长大成人,那么他们这一代则是在不稳定的经济与社会生活中体验人生。悲欢离合的命运,感情悲喜的波澜,事业的成败得失,一切年轻人面对的考验不得不自己用自己的选择加以面对,而不是将问题表述为“环境”支配的无能为力的痛苦。当他们已经有机会在一种普遍的个体的命运中展开自身的选择时,在他们作品中呈现出的自我认同、自我焦虑与自我的逐渐成熟,也就不难于理解了。
对当代文化情境的敏感,将导致艺术观念、方法论,以及媒介、语言方式在视觉艺术中的改变。作为80后年轻艺术家的迟鹏,在艺术创作上给予了我们一个冲出藩篱的逃避与憧憬未来的想象,一个“孙悟空——齐天大圣”现代版的传奇,一个伴随他成长经验与记忆的自我虚构,一个与今天的中国现实社会息息相关的别出心裁的“异界”。它是属于年轻一代的历史、记忆和戏剧性的魔幻故事,又是属于今天的传奇,而传奇自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