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概念艺术祖师约瑟夫·科苏斯(J.Kosuth)说:“因为我们的文化没有唯一的渊源,我们倾向于将自身定位于一种时间的位置——这个世纪,而不是定位于大地上的某个地方。”[1]
当我们身处后现代主义的艺术样式潮流中,对中西方概念艺术、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发展线索的逻辑关系有了一定的确认以后,逐渐对“置放”于当代观念艺术之前的现代主义艺术产生了一定的“距离感”。如今我们对于观念艺术品意念的揣度出于惯性思维,也可熟悉地使用着诸如“共同体”、“文化批判”、“意识层面”等词汇去理解现有的各种艺术创作形式,也由此适应于各类艺术衍生系列或连锁的,或称为碎片式的关于自我生存体验的画面感。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所习惯了的诸样绘画形式和艺术提问,试图寻找这些碎片之间的衔接方式,借助艺术史体系所给予的联想,剔除产生距离感的空洞元素。若着眼于东、西方的整体艺术情状,可以发现当今的艺术形式仍没有跳脱出西方现代主义在实践过程中对于时段的定位。空洞距离感的根源来自于“时间”延续中彼此承接又跳跃的关系。“时间”消解各区域间不同的文化属性,并以意底牢结之式把握住各区域艺术家不同的艺术创作倾向。一统于“时间”条件下,在繁杂的艺术类型中找到切合的逻辑线索,成为弥补这种空洞距离感的有效方法。
日本女艺术家佐野缝,其作品以轻松活泼、外向奔放的抽象艺术形式,为空洞的距离感提供了起衔接性作用的补充。佐野缝如此持之以恒地使用蓝色基调的画面形式,使其放发出浓郁、深邃的艺术魅力,无不显露出艺术家深厚的艺术修养及所坚持的绘画语言。有如昼夜交替时变幻纷繁的夜空幻化出的幽蓝,让我们为这充满了诗意的画面而动情。成稳的蓝调与色域悄然移动的对比,模糊了我们对时间的概念。凝滞色域的移动所促成的交融动态及促使观众对此运动变化的心理期待,又时时地提醒我们“时间”的存在,且对此展开回顾和关联。
一
时光回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日本,正处在战后国家经济高速发展期,也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充分进入的阶段。发起于德国的“激浪派”在西欧诸国频繁活动,使亚洲的日韩两国也深受影响。著名的“激浪派”成员、“披头四”乐手约翰·列侬的妻子大野洋子便是把纽约的“激浪派”活动带到东京的重要人物之一。欧洲各国的“激浪派”活动也曾邀请日本的艺术家参与各种行为表演。以西欧国家为主的各种现代主义运动中,尽管日本在其大跨步前进的光辉中还不足以书写自己的历史,但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对日本的影响仍是无法忽略。在当今的太平洋地区,日本现代艺术的发展仍具有相当地优势,当代的日本现代艺术作品也被认同为日本现代艺术史建构中元叙述的一个交叉文本[2]。
佐野缝自其学生时代(1950年代)开始,对尝试创作现代主义艺术有极高的兴致,开始建立一种关于自我体认的现代
抽象绘画风格,以自画像的创作方式对自己所处时代艺术方向的变化有所辨别。这与当时日本现代艺术风靡的大背景有密切地关联。创作于1951-1955年间的《自画像》系列(现藏于青森县立美术馆),初见佐野缝以抽象的形式表现自我的意识。因在当时的风尚是以具象绘画为主要教学内容,作抽象绘画风格的自画像是不允许的[3]。作为美术大学校长且长期执教于艺术系的佐野缝,对自己自学生时代便逐渐成型的抽象风格表现出多年来的坚持和探索。《联合广场线》(1984年)一作中,显示出艺术家关注自身以外的世界,并且在视觉形式上有了倾向于蓝紫色调的一些尝试。但当时这种倾向还不明显,画面整体以大面积的灰蓝和紫蓝划分两界,画面的中央区域伴以较为激烈的色彩碰撞结束两界势力的交融。这种视觉表达的方式还保留着较为明显的色彩过渡的自然痕迹,此时对于客观的抽象方式并未显示出艺术家对特定色调确切运用的方式。
自1990年代以来,佐野缝的作品中,蓝色色域面积呈现出缩小、减少的变化。对比她早先的一些抽象作品,其形式上的演化渐渐地呈现出由激烈的红色系列过渡为蓝色系列的色块运动的路线。色块间彼此稳重、有序地分布、排列,以衬托出颜色的力度,显出一种相互较量的画面张力。《蓝色记录的断层》(1994年)中的蓝紫色调呈现出凝练和弱化的趋势。次年创作的《午后红色的余白》(1995年)仍以大片蓝色为基底,作为主题颜色的衬托,红色的集中和块状分布开始出现,与之前大片的蓝紫色调比较,艺术家已有了提炼的意识。艺术家已从含混的色彩混合过渡到以块面感清晰、以线条简化出运动痕迹的视觉形式,如《为了左手的序曲》(2009年)中以团状的色块象征音乐在空中运动的视象图,以及由此形成的画面力量的来源。画面色块对比的力量感,转变为颜色之间相互过渡乃至拼接、交融的和谐,最终回归为一种淳朴、天真、孩童般的浪漫,显露出艺术家创作演变中对语言和形式的驾御能力和表达技巧。
佐野缝抽象绘画演变的这种方式,由理性向感性过渡,以自我实践的方式将自己的精神放置到画面中,以色块的运动代表心随物动的自然状态。这在某种程度上给我们提示出了 “禅宗”思想对创作观念产生影响的历史背景。东方国度的“禅宗”思想,随着当时战后日本禅学思想家铃木大拙的推进,遂在西方人文世界引起反响。“禅宗”的思想观念也同样刻印在日本艺术家身上,随之在西方世界扩展。如上文提到的大野洋子,曾以“禅”的名义创作并表演了消解古典音乐的行为艺术。以“禅”为交点的西方行为艺术大师、现代艺术代表人物依夫·克莱恩(Yves Klein,1928-1962年),受日本“禅宗”的启发,发展出一种平涂式绘画,且自名为“克莱恩蓝”并活跃于国际上。从西方现代主义运动的影响及东、西方“禅宗”思想交流的背景看,我们可以猜想与此期同时成长的佐野缝,受西方抽象艺术发展大势影响的可能性。及她作品中关于人心与物象关系的阐述方式,与活跃于国际的现代艺术代表人物的创作意念也存有共通之处。然佐野缝集中于最近十年所作的抽象绘画,与由东方“禅宗”思想引发的、曾影响一时的克莱恩行为艺术同作以蓝调为主题的创作形式,是否为佐野缝有意为之的“复古”,亦或是纯属巧合,尚存想象的空间。但,佐野缝画面中以不同色调渐变、融合的形态,作为自我精神的表述及以自我对现实的清晰感受、点滴记录的方式,又以日常事物反照个人内心世界,作为自我认知的实践经验,我们确可从其抽象绘画近作中深切地体会到。千丝万缕的艺术现象之间所存在的近似与差异,又回应了科苏斯关于艺术消解地域文化,且同存于现代艺术进化逻辑规律的提示。
二
佐野缝的近作,展现了艺术家对现实世界、生活细节和场景的一种独特经历和体验,透露着女性艺术家对生活点滴的编织,在变幻的世界中找寻平衡的追求。作品中那般蓝调的魅力,是艺术家于激烈与冷静之中所凝练出的创作主旨。当我们顺着回想克莱恩以“国际蓝”所作的行为艺术表演作品《人体测量》,在人群中渲染、扩展的表演方式,使“蓝”的主题顿时充满了视觉张力的感官刺激。与克莱恩强烈运用颜色的方式不同,佐野缝的“蓝”犹如充满了暗涌般激荡而又变幻默测的夜空。中文译名为《午夜蓝》的《Bleu Nuit》(2008年),并非艺术家所指的某一个深夜变幻的瞬间,其题名取自于法国夜间街角某间名作“Bleu Nuit”的酒屋。
“生活即艺术”的创作意念时时从佐野缝的作品中跳脱而出。对日常性的关注,是佐野缝近作中展现出的另一个焦点。生活中最为平淡的对象,如自然景观、生活场景都是艺术家以自我的视点所对应的镜像。然而,若考察画面背后的元素,则发现艺术家借用“蓝”这个符号连接着生活与镜像,并作为个人意识与客观世界之间相互角力的象征。物象之间相对独立、稳定的结构,使这蓝色应当被理解为其作品中处于空间布局里的结构线索或支架,以其块面的形式感串联起其周围的其他物象。块面的正形与负形分割画面,而蓝色部分则为“实体”,如《祝祭的时间》(2006年)的蓝色指示人流密度变化,或是场景矢量;《城市之路的空间》(2004年)的蓝色既分离又相互交融,提出城市规划与变迁的暗语;《240纽约中央公园南》中小量橙色与大片不明界线蓝色的对比,是以城市颜色编码安保系统的警示符号,对人类心理与影像系统的关系进行一种诠释的可能。日常生活场景的各种可识别信号的合成,形成佐野缝作品中可传递而又不可确认的万象。
蓝色作为佐野缝独特且固定的绘画语言,在这一系列作品中纷繁变化,演化出以音乐-听觉、景观-视觉、物件-触觉、空间-思维等细腻的抒情抽象主题。抽象的蓝,代表物象在空间中的不规则造型,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运动关系。艺术家强调的是“行动”及蕴涵其中的偶发性和不确定性。装置作品《运动的蓝色世界地图》(2010年)中艺术家将地球大陆之间的平面景观概念延伸至地球自然生态与生态经济的空间/文化/经济的关系。抽象绘画艺术的领域中,关于“极简”、“平涂”、“色域”各种风格、技术的综合、变化,始终还是围绕着把图像的概念向空间的概念转变的一个思维过程,对“抽象性”的不同表现形态的关注仍是艺术家创作形式的主流。抒情抽象以色彩的直观表现和感染力,通过符号化的语言表达含混的寓意或暗示。艺术家以某些符号提供一些暗示,剩下的则由观众展开联想,并以此丰富了抽象绘画作品的内涵。佐野缝的近作不乏也向我们提示着一些以符号、色彩、结构的组合形式,并且在情感与物象之间,强调了个人主观的角色存在,“蓝”成为艺术家本人的一个标志性元素,以其感性体验参与到以“时间”为线索的特定环境下,以此形成了艺术家与艺术史的对话,以及艺术家以现实生活的认知为想象力的基点而得以延伸。
面对艺术史中截取自二十世纪特别“时间”段的现代抽象艺术,不管从哪个角度去审视或解读,地域文化让位于整个时段中已经营造出的成熟、丰富的视觉形象,不管是“禅”意、“符号”还是“行动”,都是“时间”范畴内一个部分。
注:
[1] 引出自河清,《艺术的阴谋——透视一种“当代艺术国际”》(第二版)卷首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2] 河本信至(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总馆长),《艺术与投资》2010年8月总44期, 第09-18页
[3] 1950年代日本艺术的教学背景资料由佐野缝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