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以前,我为王克平在巴黎的展览撰写了一段文章。今天, 我对他的评价始终如一,并加以重申。这一次受 Katie de Tilly 之邀,让我为此书再写一些。这本书终于给这位艺术家一个早就应该得到的肯定。我在原来的文章之后又加写了一些新的感想,作为我给他的一点菲薄的赞助,以表达我对他的敬意。
这是我在一九九九年写的:
一九七九年秋,非专业雕刻家王克平与反叛画会“星星”的几位成员在北京中国美术馆的栏杆上悬挂他们的作品,以宣示不满和挑战官方权力。谁能想到(包括王克平本人)20年之后,王克平的历史性雕刻会在巴黎香榭丽舍大道展览,与世界各国最著名的雕塑家分庭抗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星星”美展做出开天辟地的首次壮举的一年后,中国美术馆竟然准许他们展出作品。当局认为他们的展览必然会一败涂地,而使他们无地自容。可是恰恰相反,展览反应空前热烈。所以他们从此就再也得不到展览的批准了。“星星”最后也解散了,几位领袖人物流亡海外,在西方找到自由。在巴黎,王克平曾经带着我和太太Khoan来到他的工作室。局促的画室里雕刻品堆到屋顶。他经常四处寻找木头,大的小的一件也不放过。小小的空间,蕴含着无限的创作能量,为我们俩带来极大的震撼。我们钦佩他对雕塑艺术的顽强热忱,也被他幽默戏谑的天性感染。那次到访王克平的工作室,确是眼界大开。
王克平也讲述了移居西方后,在艺坛立足的种种辛酸。在中国,他们是舞台上的中心人物,来到外国却变成旁观者。他也想过,是否制作一些中国味道的作品来吸引注意力,或者随波逐流,顺应风行的艺术潮流。最后,王克平还是显出他的卓然本性,坚持自我,把这些强大的引诱拒诸门外。他是个永不妥协的艺术家,也正因如此,得到承认之路也就特别艰苦漫长。
明媚的曙光终于出现。多年来,他对雕塑艺术的直觉从没有退化或被污染,反而更成熟更深刻,他的雕刻雄浑奇妙,人物呼之欲出,每件雕塑都洋溢着他豪放的性格,以及他欢快的情趣。看着他的作品,我们看到一个爱自己爱世界的热情的艺术家,让我们感觉舒畅。今天的王克平不再是台下的观众,又像从前一样,他又成为舞台上的一部分了。
自写了这段有关我所景仰了近三十年的艺术家的感想后,己经过去了七年,这段期间,王克平的风格依旧,那么,对他的创作还能说些什么呢?在当代艺术里,甚少的作品可以在没有艺术家本人的苦心解释,或没有评论家费力地说明下而被理解或欣赏。这恰恰就是很多所谓观念艺术的弱点。观念艺术品不能自己说话,因为含意只是在概念里,(概念可以很容易被领会),而概念却不存在于作品的形体之中。看到王克平的作品确实让人感到欣慰。他很喜欢谈论他的工作,与人分享他的想法,这是他恢达的本性。实际上,他的作品根本不需要解释,更不用理论性的分析了。如果说形态本身一旦可以直接跟观者的眼睛交流,那么就足矣了。竟然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解读这些简约的线条,一张脸,女人的头,弯转的腰肢……实在与众不同。
王克平欣赏汉代的艺术,他的作品多多少少隠约地显露出那遥远的古汉墓俑的神韵,但它们已完完全全地转化成王克平自己的个人语汇,他的《歌者》跟 Ernst Barlach 的主题相近,但却完全没有 Ernst Barlach 的影子。实实在在,很难说王克平的风格从何而来-除了从他自己本身以外。如今,当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充满着太过分的艺术意识,东方的西方的,古代的现代的……王克平就更是异乎寻常。因此,要评论王克平而不显得刻意造作是很不容易的。
还有,我揣度他常谈道家与佛家,也许只是在应和那些为其雕刻作品添上一层理论或哲学光彩的人们。假如没有这些,在当今艺术论坛上,如何才能使它们对号入座呢?这让我记起 Henry Moore,当他被问到他雕塑的意义时,他说:“我只是一个制造者,阐释的工作留给别人。”
所以我们应该让王克平的作品为其自身发言。“意义”源于形体本身。那什么是形体?我认为,如果艺术被称为“核心”的部份,就是艺术家把感受演化成形态-这是一个艺术家本人都难以理解的过程-那么我们可以看到这不可思议的转化正在我们眼前发生,那就是王克平的热情倾注在木头上所产生的一切。
王克平说,走向中国艺术纯朴而原始的根源,也是迈进当代艺术之中。我问自己那可是他真正的含意。因为“当代艺术”展现的是一个极其错综复杂的状态,而王克平恰恰相反,他以最精简的语汇表达了艺术的本质。我们可以用道家的“气”来形容这种内在的能量。但我并不觉得他是从道家思想中获得灵感,王克平所表现的生命之内在的活力的方式,与道家的言语完全不同。
其实无须赘言,王克平已经说明了一切。
牛津 · 2007年7月
源自:《王克平》,2008年